也无风雨也无晴
开学转眼两周,断断续续地读完两本苏轼传记,一本是王水照的《苏轼传》,以联系作品谈作者生平为主线;一本是林语堂的《苏东坡传》,将苏轼生平分成几个人生阶段阐述。个人比较喜欢林语堂这本,不单讲苏轼,还讲时代背景与党争内容。
中国古代文学中我最喜欢的文人是陶渊明,首先因为钦佩他的勇气,有人辞官,尚且有田产铺子可以维持生计,而陶渊明辞官,就真的要去种地。多少农民发奋读书就是为了来日出人头地,不再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。而陶渊明宁可草盛豆苗稀,也不为五斗米折腰,真高洁,莫过于此。其次因为他毫无文人的酸气,做官也使得,做小吏也使得,做农夫也使得。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的文学作品了,自然世界是“物理世界”,诗人心灵是“情感世界”,刘勰认为诗歌创作就是通过诗来使这两个对立的世界统一,就是我们常说的情景交融,物理的世界自然无情,而诗人的心灵脆弱敏感,一首诗是否能打动你,带你进入作者的情感世界,就看诗人的才华了。
中国古代文论中对创作的境界有分,简单来说是“有我之境”和“无我之境”,“有我之境”很简单,“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”,中学语文课本里类似的作品很多,还有一些现当代的散文。“无我之境”我觉得有两种情况,先说比较特殊的情况,就是将禅、佛、道融入诗歌的,王维就很典型。
从慧能开始,禅宗认为即心即佛,也就是每个人都有慧根,求佛在自身,不必去外界求。不仅是人,即便是一草一木,也都具有佛性。王维的作品,不仅体现了情境交融,还将自然万物作为自己心灵世界的外化,就是万物有佛性,我心大于万物,涵盖宇宙,我心自静,万物虽动,却依旧与我相宜。
再一种就是中国传统审美的最高境界,代表人物就是陶渊明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说了什么?什么都说了。那么到底说了什么呢?你自己领会。就像诗人自己说的,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能用文字表达出来的,就是不境界了。
啰嗦许多,终于要说到今天的主角,苏轼。
我个人的观点,你可以不读李白,但不能不读苏轼。这话李白粉丝听了肯定要骂我,好吧好吧,李白很伟大。
苏轼在我观点里,是一个文学史里非常完美的人。
历史上那些名垂千史的名臣,大多无趣,比如王安石,但苏轼不。而那些才华横溢的才子,要么是渣男,比如元稹。(关于元稹到底是不是渣男,可以辩论,元稹粉丝不要激动,我认为元稹的爱情观应该是:我爱你的时候是真的爱你,我不爱你的时候也是真的不爱你。)还有另一些才华横溢的才子,要么一生不得志,没什么为民的贡献,比如柳永。要么沉醉文学,不曾做官,比如孟浩然。要么做了所谓的官,却没干什么实事,比如李白。
苏轼是一个做过执政官,是好官,勤政爱民,诗文兼胜,填词优美,书画飘逸,甚至对烹饪界都有贡献的人。
纵观文人诗歌创作,频繁出现的一类就是吟咏自身怀才不遇的诗,这类诗包括了部分的闺怨诗,还包括了部分的咏史诗,还包括了部分的咏物诗,还包括了部分的山水诗。可以说是无处不在。
当一个诗人想做官而不得的时候,他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酸酸的,郁郁不得志;当一个诗人觉得自己官做得不够大的时候,他笔下的一切都是涩涩的,英雄无用武之地;当一个诗人仕途受挫被贬的时候,他心中的一切都是苦苦的,自己身在水深火热中。然而没有做官的,未必适合做官,我感觉孟浩然是不合适做官的,在长安失约,纪律松散,毫无时间观念。做官又嫌不够的大的,也未必有治世之才,李白一生都觉得自己没有在合适的岗位上,即便是翰林学士,他也没有执政权,还特别向往去战场,六十了还报名参军去打仗,幸好是生病滞留了。
所以看很多文人怀才不遇的相关作品,大多相同又不同。相同的是那种心理状态,不同的个人实际情况究竟是否适合做公务员。苏轼做官可以说是很成功的,他几乎在任期间都在治水。实际古代的治水,大抵就是哪里决堤了,就在其他地方多开几个口子引流,虽然技术含量不高,但是会牺牲许多人力物力财力。苏轼在治水方面,从不搜刮民脂民膏,上书谏中央拨款,自己挽着裤腿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地修堤坝。就这三点,已经很优秀了。
平日里苏轼断案,特点是合理处理情与法的关系,对民间纠纷,都是调和为主,不忍心责罚无辜之人。
这样看来,苏轼是个有治理才能的人,那么那种喜欢用公使钱招待朋友吃吃喝喝的文人做派,也不要太过责怪了。
就苏轼生平看,他是收到党争牵连的政治牺牲品,但诗作中,顶多就是发发牢骚,调侃一番,激烈之词甚少,与其为人随和,天性淡然不无关系。
要说苏轼作品中的佛老思想,是被贬黄州之后益甚的。之前只能说是耳濡目染,苏轼的母亲礼佛,苏洵书中记载他是二十多岁才开始发愤读书,我个人觉得苏洵之前是不屑科举不屑功名的,并不是懂事得迟。从《辨奸论》言辞激烈可见,苏洵是个比较尖锐的人。王安石当红的时候,请他吃饭他也拒绝,脸上写着:我就是不喜欢你,不想和你做朋友。所以我感觉苏洵之前别人读书他发呆,并非迟钝,是他觉得读了也没甚意思。只是他后来做官了,书上就不方便说他以前是个愤青了。
苏轼更多的应该继承了母亲性格中比较中庸随性的部分,朋友请他题字,作画,一般都不好拒绝。但也正因为如此随和,被沈括骗走文集作为“罪证”也不知,后来知道了,也并不过于激愤。
在这种性格之上,被贬黄州后的佛老思想日益显现出来了,佛老思想在文人的作品中大抵有两种用途,一是避世,一是治愈心灵的创伤,苏轼应属于后者。林语堂说苏轼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。在他体现人生态度的作品中,我最喜欢的是这几首:
定风波·莫听穿林打叶声
三月七日,沙湖道中遇雨。雨具先去,同行皆狼狈,余独不觉。已而遂晴,故作此词。
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
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临江仙
夜饮东坡醒复醉,归来仿佛三更。家童鼻息已雷鸣。敲门都不应,倚杖听江声。
长恨此身非我有,何时忘却营营?夜阑风静縠纹平。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
望江南·超然台作
春未老,风细柳斜斜。试上超然台上看(一作望),半壕春水一城花。烟雨暗千家。
寒食后,酒醒却咨嗟。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火试新茶。诗酒趁年华。
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我认为也是达到美的最高境界之作。孟子说,养浩然之气。曹丕说,文以气为主。气的要求是什么?曹植认为是作家的气质、个性;钟嵘认为是宇宙元气和艺术的本源;韩愈认为是气势;叶燮认为不论怎么解释气,它都不是一个元素,而是笼罩着整个作品的磁场。
当然气在不同的作家不同的文学作品会带着不同的含义,但是共同的是这种美不在实体内,而在象外、意外、言外。
读完苏轼,可以从随物到随心
可以从物理世界到心灵世界
可以从小顿悟到大顿悟
然而我常跟学生说
希望你不会有读懂苏轼的那天
因为读懂了他的无奈
也证明你的人生经历了挫折和丑陋